我能感觉到心底的坚冰正在一点一滴消融,小溪开始流淌,泉水叮咚响起。直到有一天,我推开窗,望见月光贝壳样孤寂,我突然间释然,这语言的歧路,让所有的飘零回到手中。
诗歌,安抚了我。
然而,我并不知道,诗会带着它自己的命运去向何处。
这是一趟时光的旅行。
籍由诗,我回到了童年的苹果园。
我用诗的眼睛看着那些果树,枝桠,蚂蚁,乐不思蜀的孩童。六岁的我站在树影下仰望天空,那些千变万化的云,突然有了一层薄薄的光辉,我甚至听到树叶擦着风那细细碎碎的声音,那甘甜的汁液再次包围了我。在回忆中,它那么真实,它一直等在那里,等我回头,与我重逢,原来命运早已做好安排,我们一步一步走进时光深处,而浑然不知。
籍由诗,我坐在鲁米的花园中听他讲是非得失。爱上他的光,他的酒,他的石榴花,他的了无意义,他的哲理与智慧。
藉由诗,我遇到王瑛老师。她鼓励我,支持我,我的小紫云英得以在沙沙作响的纸上一直芬芳着。我常常遗憾春天的短暂,王瑛老师提醒了我秋天的缤纷。我不再迷恋手中握住的,世界因此敞开了心胸。
诗歌,丰富了我。
那么,我写过什么?什么真正是我能写出来的?
当我坐在赤柱的海滩,坐在一群灰鸟中间,听着海风撞击礁石,浪花淘尽沙砾,大海捧着她全部的蓝,空寂,茫茫无边,我的心装满悲伤,于是,我写下了那个忧郁、空荡荡的时刻。
当我站在紫罗兰陡峭山顶的风中,看着暮色在灌林丛中翻滚,山谷中灯火阑珊,几只海鹰沿着灰蓝色的天空盘旋,我伸出手接住了它们,它们的轻,它们的重,都让我忍不住流泪。万物有情,于是,我写下 那阵扑面而来的风,就像爱情。
迷宫一样的城市,各种各样的人,我常常问自己那个跪在路口嚎啕大哭的女人经历了什么?那个独坐餐厅一角望着眼前的食物一动不动的女人在等谁?那个硬生生把自己活成男人的女人把什么藏在心底?我永远都找不到答案。
内卡河边迷人的白天鹅,急流之中的平静,海德堡那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,残缺的古城堡,美妙的爱情之门,美茵河上的铁锁桥,皇帝大教堂尖顶的十字架,腾空而起的彩色气球,拉雪兹神父公墓中巨大的宁静,伊尔河边古老的槭树,巴登巴登让人沉醉的黑森林,阿姆斯特丹低飞的海鸥,一个把蒲公英种进陶罐的荷兰人-我望向这一切,突然明白了诗能够做到的,就是永恒,让那一刹那,无数次被唤醒,被重生。
北岛在《旅行记》中写道:“一个人行走的范围就是他的世界。”
我想呈上我的世界,用诗。
我知道,一首诗终止于最后落笔的那个词语,我想让它们都飞起来,经过我的笔,被安顿,被丰富,被交融。
不管弥敦道有多么热闹,热闹的总是一小部分,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找到了它们小小的位置,它们又安静,又缓慢地来到我的世界,在无边无际的孤寂之中,我们彼此认领。
窗外是二〇一九年的盛夏,狮子山巍然而立,带着黄霑先生「沧海一声笑」的气度,笑傲江湖。凤凰花木红得要燃烧起来,错落有致的街区,摩天大厦接踵比肩,一城灯火,仿佛它们才是真正的主人,有人说这一年很重要,也有人说这一年和前一年、后一年没什么区别,大概如黄仁宇先生所说的,那是并不重要的一年。可是,哪一年才重要呢?
我在每一首诗的后面都详细地标注了时间、地点,不仅仅是出于记录的习惯,更重要的是,它们是时光隧道中的一扇扇门,对我而言,每一扇门都连接着整个世界,我因此可以一直退,退到那一刻,退到出发的地方。
我深信,外婆在那里,安祥,静怡,美好。
这本小小的书,是献给外婆的礼物。
感谢Jimmy为我翻译,每一诗成,我用中文读给他听,他用英文再读,如此一来,这些小诗就有了两个故事。我们就每一首诗的用词及典故喋喋不休地讨论,分享背后的故事,这里选取了其中二十八首的英 文版本,呈现生活片断,是为记录。
特别感谢秀实先生和王瑛教授为我写序,作评。秀实先生在诗歌界成就卓然,王瑛教授是资深学者及评论家,两位老师的悉心指导,关心爱护使这本小书得以面世,不胜感激。
时至今日,我仍有诸多困惑。我知道,我仍有许多“写不出来的”,在黑暗中与我对坐着,那正是文字的力量,让我敬畏,让我心存感恩。
我们终会相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