吕景山:草药银针写春秋
来源:人民日报 发布时间:2018-09-07 09:00
他是国家首批中医大学毕业生,一生致力于传承、创新和发展中医。他重积累,师从“京城四大名医”之一施今墨,总结整理出版《施今墨对药》,填补1400多年来药对配伍专辑的空白;重创新,独创了针灸对穴理论,发明“无痛进针同步行针法”;重传承,收徒不仅倾囊相授针药相关的医术,也用医德影响着弟子们。
“我是党培养的首批中医大学生。”山西中医学院第三中医院教授吕景山今年84岁,满头银发,慈眉善目,儒雅和蔼,说话慢条斯理。
1956年,国家开办4所中医大学。吕景山从山西考入北京中医学院。从那时起,他在中医世界一生求索,最终成为针药结合的大家、第二届国医大师。
认真学勤积累填补药对配伍空白
首批中医大学毕业生听着光鲜,但实际上物质条件很艰苦,吕景山回忆:“当时没有桌椅,每人发个小凳子,坐在上面听课,做笔记都是本子放在腿上,但老师都是从全国抽调来的名老中医。”1961年夏天实习,经教务长祝谌予推荐,吕景山开始侍诊“京城四大名医”之一的施今墨,成为关门弟子。
有件事至今难忘:北京六月天,遇到一个病人,前胸后背贴两块羊皮,中间缠条腰带。说是胃疼,当时诊断是消化性溃疡、胃溃疡。“从穿衣着装来看,我很自信,这个病人肯定是寒证。寒证要用热药,我根据温脾汤、附子理中汤开药三服。病人吃了,第二次来看,疼是照样疼,穿的衣服也是照样多。”见状,吕景山改变了医法,“疼是经脉不通、血脉瘀滞,不通就要用通的办法。”开了三服活血化瘀药。
“正好这个时候,轮到我去施老家学习,我把病情汇报一番,施老加了一味药——醋煅川军炭,即大黄,一钱半。病人服药再来,不疼了。”时隔多年,吕景山仍激动地说,“一大堆热药里面加了很少的凉药,就产生了不错的疗效,老医生高明就高明在这里。”
原来,病人出现了寒热格拒现象,由大黄充当中介药,才引一大堆热药直达病所,最终药到病除。这件事对吕景山触动很大:“学了5年理论,道理都懂,但一实践就发现书上学的不管用了。中医的好多学问书上没写,或者说书上没写的东西还有很多,需要大量总结传承。”
自此,在跟师学习的一年里,吕景山处处留心,随身带个小本,一有感悟就写写记记,晚上躺在床上“过电影”、反复参详,最后整理出《施今墨临床常用药物配伍经验集》。当时就在同行间翻印传抄,流传甚广。
吕景山常说:“中医有几千年的历史,著作浩如烟海,真是取之不尽、用之不竭的最宝贵的东西。传承好了,就可以再次运用。”
中介药沟通寒热的理论,在他分配到山西后,就用到了一个口腔溃疡病人的治疗上。这个病人住院半个月,各种检查都做了,还搞了细菌培养,结果都是无菌生长。按照西医观点,没有细菌,伤口应该愈合了。但他仍然满嘴口腔溃疡,疼得张不开嘴。
吕景山在凉药基础上加了一味热药——肉桂,用了3克。上午拿药吃了,当天晚上就见了效。疼痛缓解,另两服药一吃,不疼了,伤口也慢慢愈合。
吕景山勤于实践,白天出诊,晚上回来后就一个人在小书房学习、研究,不断总结,共收编对药370余对,终成《施今墨对药》,一举填补南北朝迄今1400多年来药对配伍专辑的空白,成为中医方剂学研究的典范。
中医四大经典之一的《神农本草经》提及:“药有七情……有单行者,有相须者,有相使者,有相畏者,有相恶者,有相反者,有相杀者。凡此七情,合而视之,当用相须、相使者良,勿用相恶、相反者。”
吕景山说:“临证如临阵,用药如用兵。对药就是发挥药物之间协同为用、互制其短、相互为用的特色,达到增强疗效,减少毒、副作用,产生特殊治疗效果的目的。施老的对药表面看是一对一对的药物,实际上是许多小方和名方的精华,故施老之对药,名为用药,实为用方。”
《施今墨对药》按照药物功能和主治分为24类。每组对药均按组成、单味功用、伍用功能、主治、常用量、服用法、实证经验等编排,是中医的工具书。至今《施今墨对药》已出4版,发行了日文、韩文、繁体字版等7个版本,销量共计15万余册。
从对药到对穴独创理论勇于创新
吕景山不忘恩师,他常说:“我的学医如果有一点成绩、有一点进步的话,完全是施老和祝老的教导,这就是传承的力量。”
“施老为了传承医学,除了整理老祖宗留下的专著,还大量搜集民间的医术、经验。为了搜集方子,在福建花200现大洋,买人家一张方子。”但聊自己,他三言两语话不多。实际上,受施今墨“对药”理论的启发,吕景山在中医针灸临床实践中提出“对穴”理论,后人称为“吕景山对穴”。
对穴是基于相配两穴性能上“相辅相成、相反相成、开阖相济、动静相随、升降相承”的有机联系。目前《吕景山对穴》已再版4次,共收集针灸对穴247组,治疗功能23类,在日本、韩国、越南等地翻译出版。国医大师王世民评价说:“没有长期的临床观察和经验积累,是提炼不出穴位性能的,更谈不上穴位配对。”
1975年,吕景山作为我国首批赴喀麦隆共和国工作组成员援非,遇见一个失语病人,上班时挨了老板批评,生了大气,突然不会说话了。当时已经病了半个月,西医耳鼻喉科也看了,当地的民族医生也看了,土办法往咽喉里喷药,不仅没起作用,还出现了咳血现象。这才想到找中国医生,全家坐车280多公里找来了。
吕景山对其的诊断是发音功能失调后失语。按中医理论,把郁结的气散开,病就好了。两乳之间有一个膻中穴,是气的会穴。用一寸针,向膻中穴上下左右几个方向刺,把郁结之气散开。前后扎了不到3分钟,病人会说话了。这一会说话,热闹就大了。“中国医生,神奇般地治好了我的病。”整个医院都沸腾了,当地媒体纷纷前来采访。
针刺手法是针灸学的核心技术,吕景山将押手与刺手归于一手,发明无痛进针法,速度快、痛苦少、得气快、针感强、后劲大、疗效佳。特别独创的同步行针手法,应补则补,当泻则泻,能够使患者在针灸时更快地得气,更好地守气,使气至病所,病痛迅速缓解。
目前,吕景山在加拿大等地收徒50多人。吕景山弟子、香港经络医学会执行会长植国满说,吕景山的对药对穴在香港非常流行,2009年在香港大学办讲座,650多人聆听;2012年与世界中医药联合会办讲座,会场1000多人,“讲座从早到晚,没有人走开的”。
“很多疑难在吕老手里变得很容易。”吕景山弟子、香港经络医学会首席会长黎小慧博士说,“吕老去香港讲学,全都是干货,医案非常好用,癔症患者、情绪症、失语病人等很多疑难,针灸一两针就有用,很神!”
不爱名不爱利倾力传承医术医德
吕景山有三个儿子,一个女儿。在医学上,他“传女不传男”,没有别的原因,主要是女儿最吃得了苦。
女儿吕玉娥现任山西中医药大学第三中医院针灸二科主任,曾跟父侍诊十年,尽得针药真传。每周六天,吕玉娥脚步匆匆,辗转门诊、处置室,看一波病人,扎一波针,3个来回下来,常常从早上忙到下午一两点钟。有人说吕玉娥,何必这么辛苦,让老爷子给几个药方,专治疑难杂症不也能过日子吗?吕玉娥笑着说:“父亲说得最多的就是,中医没有捷径可走,你要抓紧学习。”
如今耄耋之年,吕景山仍每周三、六出诊带徒讲学。吕玉娥也挑起了国医大师传承工作室的担子,讲授针灸临床经验。吕玉娥扎针时,左手小指和无名指夹针,拇指食指持消毒用的棉棒,粗细、长短不一的银针,在她右手轻快舞动。尽管部位不同,针的粗细、扎得深浅也不同,但几乎一秒一针,一气呵成。
有个病人腰椎间盘突出,平时坐不起来。几秒钟工夫,吕玉娥已在他的肾俞、大肠俞、秩边、委中等穴位扎上银针。针灸四五天后,病人能坐起来了,直夸医术高明。
吕景山对中医传承情有独钟。山西有个民间针灸医生张振晖,比他年长一岁。吕景山对女儿说:“这是老前辈,水平比我高。”为了帮张振晖出书,吕景山大过年不休息,不分白天黑夜修改文章,累得心脏病发作,做了搭桥手术,修改后又帮着联系出版社出版。
湖北中医药大学针灸学院副院长梁凤霞跟诊学习时请教吕景山,有些复杂病症治疗效果不错,但用药什么时候停止,怎么把握愈后不再复发?
吕景山讲道:“汤者荡也,汤药治重症;丸者缓也,丸药可巩固;散者散也,散剂可作收尾。”
“大师就是大师,师古不泥古,不同剂型药物在不同阶段的妙用,让人豁然开朗。”梁凤霞由衷佩服。(记者周亚军)